去年十二月底，当四川人老邓在电话里告诉我，想租我房子的时候，我都不晓得用什么话来回应他了：如同小说《故乡》里的迅哥，突兀地被儿时玩伴儿闰土叫了一声老爷，瞬时语噎。迅哥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："月光下，西瓜地，戴银项圈少年"；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："隔壁头，爱管闲事，患阿尔茨海默症秦老太".
说起这个秦老太，就一定要描述一下我老房子所在的地方大湖湾，在类似于一个直角梯形的，面积约半平方公里的陆地上，坐北朝南依次排列着十几排，相互平行的六十多户人家。梯形的上边也就是南边，枕着京杭大运河，直角边也就是西边，是一条环绕着村庄的小河，河边有一条宽不足三米的小路，是村庄里的主干道，主干道再与十几排村居的通道垂直相通：村民下班回家，或者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进村，都要先进入主干道，然后再转弯进入各家各户。我的两间老房子就位于大湖湾的最南边，面临京杭大河，极目处是千岩竞秀的会稽山脉。与我家一字排开来的有八户人家，秦老太在西边，扼守入口，我家就在隔壁。而屡次给我的租客制造麻烦的，正是这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独居老人。
秦老太今年八十多了，是我们王姓大家族里的长辈，平时我和我老婆都尊她一声"娘娘"。娘娘四方脸，宽肩膀，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。长得高高大大，行动风风火火，特别爱管闲事，颇有女侠之风。下雨天，哪家有忘收的被子衣裤，稻草麦秆，她都会帮忙收好；哪家的晒场脏了，她都会帮忙打扫干净；哪天邻居家来了她熟悉的客人，她都会请进屋里，茶水相待；而要是来了贼眉鼠眼的不正经人，她就会提着烧火棍，操着绍兴官话前去盘问，直逼的坏人灰溜溜地撤退!
秦老太早年丧偶，膝下两儿一女，大儿子考上大学，落户上海，女儿早已出嫁，小儿子是个老板，前几年异地建房，从此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老太一个人独居。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，老太的目光渐渐变得游离起来，语速也变得迟缓，意识也越来越飘忽不定。老婆见她节俭，时不时地会带给她一些好吃的四时果鲜，老太欢天喜地地接进去，吃了一些，又端出来递给我老婆："孙媳妇，这是我刚从市场里买回来的樱桃，蜜蜜甜哒，侬尝俩颗"，搞得我老婆哭笑不得。
虽然老太头脑时清时渾，但爱管闲事的脾气却依然不改，：衣服照收，卫生照搞，来了不会说绍兴话的陌生人，依然要盘问。而我的租客一般都来自外省，与秦老太绍兴话的等级水平不在一个档次，她就以为是来了坏人，清醒的时候还好，走到人家屋里去，操着绍兴官话问这问那，警惕地用眼扫视，有没有被他们顺手牵羊的东西；脑子犯浑的时候，就索性搬出自己家的长凳桌椅，酒坛酱罐，堵住租户家的大门。有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链条锁，从外面锁住了租户家的防盗门，说要保留现场，叫我这个隔壁侄孙去抓现行。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，打开大门，租客们是宁可不退房钱，也决意要搬家了!
当我把这些情况告诉老邓的时候，老邓却乐了："这不挺好的吗!"我问他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，老邓冷不丁地来了一句："我平时工作忙，家里正缺少一个免费照看房子的老人家呢!"
几天后，老邓来我家拿钥匙，顺手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租房合同，要我签字。我正犹豫着呢，老邓一把抓住我的右手食指，用红色记号笔一涂，旋即在合同上摁下了我的指纹。又放下一千多钱押金和三个月房钱，说了一句："我白天没空，明天晚上开始搬。"
第四天晚上，老邓打电话给我，说要去拜访一下秦老太，要我做个引荐人。我和老婆赶到老房子的时候，老邓一家人正站在堂屋里等我呢。看得出来，个个都进过精心打扮：穿戴整齐，衣着光鲜，特别是老邓，理了发，刮了胡子，一身紫色夹克外套，显得格外年轻。旁边一身红色卫衣外套，眉清目秀，稚气未脱的小孙女，手里提着两个大礼包。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老邓却不管不顾，招呼家人，出门，向右。
天色尚早，老太楼下亮着灯，当我推开老太家门的时候，老太正坐在沙发里念佛，看到我这个隔壁侄孙后面跟着这么人，正警惕着呢，"说时迟，那时快"，老邓家穿红衣服的小孙女，放下手里的礼包，一个箭步冲上去，双手托住秦老太的手臂，银铃般的声音在老太耳边响起："太太，我是绍兴本地咯，马山宁(人)，是侬隔壁王叔叔的远房外甥囡，屋里头拆完哉，纽(没有)地方蹲(住)，大湖湾来苟两日(住几天)，你下毛(以后)多照看照看。"
像是听了一段越剧名家周宝奎的《送凤冠》，望着眼前这位可爱的，说着标准绍兴话的小曾孙，老太脸上顿时多云转晴，笑的合不拢嘴。急忙站起身来，让座，让茶，还一个劲地要给小曾孙去找永远都找不到的"旺仔牛奶"!
心里防线一突破，笑声便起来了，来自中国一西一东的新绍兴人和老绍兴人，在老绍兴人的家里摆起了龙门阵，讲的是地地道道的绍兴话。
今天是12月27号，一大早，我手机里收到一笔来自老邓的续租转账，老邓还写了两句话。
第一句是玩笑话：
看来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!
第二句是儒家的普世名言：
幼吾幼以及人之幼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。像冬天里的一把火，烧得我胸口暖洋洋的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