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霜降便被称作杪秋。“杪”字本指树木末梢，引申为年月、季节的尽头，这“杪秋”二字，恰似给秋季画上了一道清冷的句点，当“气肃而凝，露结为霜”，天地间的寒凉便愈发真切，将秋的余温一点点收进时光的褶皱里。
可如今，霜降于我，似乎只剩一个模糊的节气符号。无非是秋又深了几分，今日做了两件琐事：把凉席换下，翻出棉被铺在床上，指尖触到棉絮的软，才觉夜寒已重；又将两把电扇卸下外罩，用洗洁精细细擦净扇叶上的积尘，清水冲过，泡沫带着夏的余温消散，再把它们妥帖装好，塞到阳台角落，等来年蝉鸣再醒时，才会重见天日。除此以外，管它是初秋的清爽，还是杪秋的寒凉，仿佛都与我隔了一层。
唯有每年深秋，逢着这霜降节气，记忆的闸门总会不经意被撞开。恍惚间，又走回了自己当农民的那些年。对那时的我来说，霜降从不是无关紧要的节气，而是“秋收”的动员令，是刻在骨子里的时序指令。在宁绍平原的农村，流传着一句老话：“有稻呒稻，霜降放倒”。短短八个字，藏着晚稻收割的紧迫感：不管今年收成丰歉，到了霜降这一天，田坂里的稻子必须开镰，误了这时候，冬种的时节就会耽搁，来年的生计便没了着落。那些年，生产队里人人上阵的秋收场景，至今想起来仍清晰如昨。
每年的秋收，总以割稻拉开序幕。接连几日的阴雨后，天终于放晴，阳光洒在稻穗上，金灿灿的晃眼，队里人悬了好些天的心，才算稳稳落地。天刚蒙蒙亮，队长的吆喝声就划破了村野的寂静：“今日开镰，割稻去哉！”话音未落，男男女女已手握橘子刀往田里赶，胶鞋踩过田埂的土，脚步声、说笑声混着晨露的湿意，热闹得很。
下了田，“嚓、嚓、嚓”的割稻声很快响成一片，像一首带着泥土气的丰收曲，在田头上空飘着。割稻最快的 “好把式”，总会第一个走进稻田开“头埭”，他弯着腰，手腕一扬，稻穗便应声倒下，割下的稻把齐齐整整倒在身后，像给田地铺了层金黄的毯。后面的人按着自己的速度，顺着“头埭”依次跟进，不一会儿，田坂里就多出一道道整齐的稻茬，阳光从稻穗的缝隙里漏下来，落在每个人汗津津的脸上，暖得很。
割完一埭，直起腰歇口气时，我总爱趁机打量眼前的稻田：成片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腰，没有半分花哨的姿态，只有一色的金黄低垂，像在向土地鞠躬。身旁的师傅见我看得入神，会指着稻穗顶端说：“你看，每株稻的最后一张叶，叫剑叶。”我顺着他的手望去，果然，稻穗下的那片叶子直直挺立着，青得发亮，像一把小小的剑，护着沉甸甸的穗。青的剑叶，黄的稻穗，这青黄相间的颜色，成了秋收时田间最浓的底色。那是我见过最动人的色彩，是汗水泡过的实在，是农民心里最甜的盼头。
你看这手握镰刀的人，弓着腰，动作不急不慢，从左到右，一行一行地往前割。稻穗在指间划过，带着糙糙的触感，镰刀起落间，腰杆酸了就悄悄挺一挺，手臂麻了就甩一甩，没人喊累。等割到田埂边，直起腰松口气时，每个人脸上都会露出笑。不是开怀的大笑，是带着疲惫的、满足的笑，仿佛这一上午的劳累，都在看到身后成片的稻把时，悄悄散了。
连着割几天稻，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，才真正懂了“坚持”两个字的分量。腰酸得直不起来，就趁着换埭的间隙，用手捶捶腰；手臂酸得抬不动，就往袖子里塞块布，蹭蹭汗接着割。再疼也不敢说出口，怕被队长瞧见，影响了工分。那时的工分，就是城里工人的“工资”，只是前者一年分一次红，后者每月到号头就能领工资。
至今记得，当农民时最要紧的两项硬活，就是割稻和种田，这是每个庄稼人必须攥在手里的本事。比起种田，我更偏爱割稻，不是不苦，是种田的苦，比割稻更沉几分。你想啊，种田是水作业，割稻是干作业：前者要赤脚下田，泥水裹着碎草钻进脚趾缝，凉得刺骨；左手分秧苗，右手往田里插，双手泡得发皱，脸上的汗流进眼里，也只能用袖子胡乱擦一擦。割稻就不一样了，田坂里是干爽的，能穿着球鞋下田，双手始终是干净的，汗流下来，随手就能抹掉。
再说动作：种田时每人要管六株秧苗为一行，割稻却只割五株，这么一算，种田的“工作面”比割稻宽了不少，腰要扭得更开，双臂摆动的幅度也更大，一天下来，腰像被勒住似的疼。更要紧的是心境，种田是“以退为进”，一步步往后退，看着插好的秧苗在身后铺开，却总怕插得不齐、插得太浅；割稻是 “一往无前”，一步步往前挪，身后倒下的稻把，是实实在在的收获，每多割一行，心里就多一分踏实。
如今再想这些，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。当年握在手里的橘子刀，早不知丢在了哪里；田坂里青黄相间的颜色，也只能在记忆里寻。今日整理电扇时，指尖擦过扇叶的尘，忽然惊觉：当年在田里挥汗割稻的日子，竟已隔了这么多年；那时觉得漫长的秋收，如今想来，不过是光阴里的一段短章。霜降年年至，杪秋岁岁来，凉席换棉被的琐事依旧，可当年那个在田里数剑叶的少年，早已被时光推着往前走，连回忆都带着几分薄霜似的轻。
是啊，光阴哪里是慢慢走的？它是田坂里“嚓嚓”的镰声，割着割着，就把少年割成了旧人；是电扇上积了又擦的尘，擦着擦着，就把岁月擦成了过往。今日霜降，风里带了凉意，盖着新换的棉被时，会想起当年田里的阳光。原来那些以为会永远记得的细节，也会在时光里慢慢淡去，只剩“霜降”这个节气，年年提醒着：日子是往前流的，可有些回忆，总会在寒凉的时节里，悄悄暖一暖人心。
